骆驼

岑珉散文一个人的书店


散文

一个人的书店

◆岑珉

1

石头寨农村电网改造那年,来我家更换电表的,是一老一小两个电工。

逼仄杂乱的卧室内,三个用没有刨平的木板钉起来的简易书架,横七竖八塞满了书籍。小电工看见好像很是惊羡:“哇噻!这么多书,你真有文化!肯定是文化人!”我人生中唯一优长的读书多一事,已经很多年没得到夸奖了。“是书店吧?卖书吧?这么多书,肯定是!”我还来不及谦虚一下,大脑就被老电工接过去的话头击晕。荒山野岭的,书卖给谁呀?看看老电工见多识广的样子,再想想小电工惊羡的样子,一下子不知道先回答谁?该怎样回答?

两个电工,拆除旧电表,安装新电表,离开。我才慢慢想起一个笑话,是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讲过的。上衣小口袋别(插)一支笔的是中学生,别两支笔的是大学生,别三支笔的是修笔的。我三十多年节衣缩食省下的钱,都换成一大堆书后,没能成为自己所梦想的“大”学生,却在没有读书人的荒山上,被一个老电工命名为“书店”。我唯一能做的,埋头沉浸在文字描述的世界里,举头抚书长叹文明渐行渐远的文明世界。县城里真正的新华书店,门脸越来越小,书之外的东西卖得越来越多,书架越来越窄,卖的书越来越少。如果还在荒野开个书店,不是植物人,就是超人。

某个偶然的接待宴席上,听一位环保专家说,橡胶林是绿色的沙漠。如果真如他所说,我的胶林生活就是文化沙漠围困的生活。文化沙漠里,如果一定要有阴错阳差地有一个书店,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生命绿洲,即“一个人的书店”。店员、顾客等等这些角色,也只有我一个人充任。引出的问题是,哪一个我提供服务?要实现什么价值?哪一个我接受服务?要获得什么意义?如果再异想天开地假设,一定要有另外的顾客的话,换电表时看见我的书、换好电表走人的两个电工肯定不是。下面这几个人,和我的书有过交集,又是不是顾客之一种呢?

刚到石头寨,一个一起开垦橡胶地的工友帮我扛过树叉、盖过草房。他对《景东民间歌谣》感兴趣,说要拿去背些小调,好唱婆娘。好久都不还,去要了三次,一次说被一个弟兄借去看了,一次说被弟兄的弟兄借去了,一次说不知落在谁手里了。乍一听,好像那本书很吸引读者,后来追问紧了他才承认,他很节约地做了好久拉野屎的手纸。我因此心疼了好久,差点下决心和他断交。后来经济发达了,拉野屎擦屁股都用“如初”牌纸巾了。

我保留这份天真

只为与你真诚相遇

只为守护你的守护

只为每一次亲近

都与纯粹的生活重新相遇

纸巾的包装上印着的分行广告语,对于我那些不识字的工友们,基本上是对牛弹琴。但从擦屁股的功能上,“如初”肯定是生活现代化的杰出代表。从所谓纯文学的诗集上撕下来的纸,只能是更原始的原始社会。时代发展到了诗歌都要写到擦屁股纸巾上的阶段,村口的厕所,早不需要陪我熬过多少青灯的黄卷了。另一个开垦橡胶地的工友,曾和我借我唯一读过的拥有的一套武侠小说《笑傲江湖》,我怕再遭遇《景东民间歌谣》一样的命运,坚决不借,那工友就和我绝交了。也许,我真错过了一个朋友,可能会少几句话的孤寂。橡胶园里的一个生产队长,是我那些不识字的工友眼里的“当官的”,手里捏着函大文凭,但大专教材上的字有一半不认识。一次路过我家,和我大吹特吹时代进步得太快,我们边疆人民也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文化素质,不然会时代无情地抛弃,最后,借走一本《厚黑学全书》。结局和《景东民间歌谣》一样,有去无回。

我那些中国的诗经、离骚、唐诗、宋词、元曲、明清话本,特别是外国的小说、散文、诗歌,在我这里,除我外根本没人愿意瞟上一眼,他们就像害怕感染外国的艾滋病一样。只有我媳妇又恨又无奈,常在家里家外报怨,她只是我的小老婆,这些书才是我的大老婆。但她不敢损坏我的书,否则我会跟她没完、甚至会跟我自己没完。

2

我与书的缘,始于无缘。

我爹说,我们这个家族的祖籍是南京,三百年前得罪上司被满门抄斩。家有七子,老三、老四、老五侥幸逃往云南。老三走保山,老四在大理,老五向临沧。老四在大理发展五六十年,又有两个孙字辈的兄弟,举家迁到无量山脉边缘的一个小山坡上繁衍生息,就是现在的龙树村民小组。耕读五六十年,出了个十八岁的举人,传喜报的差人没赶到,就无疾终于自己的千金良宵。找地理先生算算,才知道是另一个地方的族人不出人才,是被我们这支人压着,就挖断我们的龙脉,请地理先生念下毒咒。直到改革开放后,整个家族才动员起来接龙脉。那个地理先生的咒语太毒,必须同时杀三只羊,滴羊血连接龙脉。连接后需要一百多年的修养,才能基本恢复元气。我们“文”字辈的命运是最糙的一辈,到子侄辈后,族人的命运才会慢慢好转,发达要等到一百年后。

我爹还说,在这一百多年里,家族里稍有能力的人不是短命,就是多灾多难,就是龙脉没有接好的缘故。我爹还举了家族里的几个例子:家门三大爹,下这个山头,上那个山头,扛着米和菜,辛苦教书一辈子,刚加工资就被确诊为癌症,病休不到一年就死了;一个家门大哥,刚当上县公安局长,就被批斗他的红卫兵打断了腰,以病休换得八十八岁高寿;一个家门二哥,刚当上县工商局长,就发神经病,脱光衣服满街满河坝乱跑,最后掉臭水塘淹死;一个大我十天的家门姐姐师专毕业在乡中学教书,刚评上中教一级,就被自己的小半截老乖(小流氓丈夫)一柴块打得脑浆飞溅,享年三十八岁;我二弟,刚当百万富翁一两年,就在又宽又平又直的路上车祸身亡,也是享年三十八岁。

我家这一支,是举人弟弟的后人,三代单传,不是哑巴聋子,就是脚残手瘸。好不容易到我爹这一代才好好的。到我这一代,我的两个兄弟正常,我的双脚双手又都有缺陷。

因为我爹的龙脉故事,我把我这半辈子的艰苦奋斗变得南辕北辙、纸上的嬉笑怒骂变成风花雪月,疯疯的,傻傻的。唯愿:我的生命,能因残缺而善终。

我八岁以前,新中国最困难的三十年,家里连“老皇历”都没有。记忆里最早的文字是中阁门上残存的毛笔字:“毛主席万岁”和“春风杨柳”。我记事后,字是黝黝的黑,纸是惨惨的白,每有风过,都会有碳化的纸屑无影无踪地剥离脱落。“岁”和“柳”的下半部,没有着墨的纸已经全部脱落,剩下的笔划,像是老旧的大土钉(手工打制的铁钉),隨笔迹钉在暗灰的松板上。

年春节,我妈接我阿公(外公)来我家过年。白天,奶奶、爹妈、孃孃出去挣工分后,阿公告诉我,这叫对子,共有十九个字,我爹讨我妈时贴上去的。经过七、八年的风吹日晒,只剩下这九个字。阿公问我,对子是谁写的,字写得好看。我说,三大爹写的。阿公又问我,你三大爹当生产队会计噶?我说,不是,在哀劳山里当国家老师。阿公沉吟好一会说,哦——哦,怪不得。阿公又沉吟一会说,我教你读读瞧,看你会不会记得。然后,阿公教会了我这九个字的方言读音。接下来的几天,我从灶坛里捡出的冷火炭,在板壁上和院场里铺着的几块石板上,照着这九个字的葫芦画会了我自己的瓢。阿公说,写字要先点、后横、后竖、后撇、后捺。阿公说,小狗头(我乳名)还有叠(一点)认字的天才,二天(以后)上学读书可能会“吼”(优秀、厉害)的。遗憾的是,阿公用冷火炭在地上教我的另外十个字,最终没能记住。

从小体弱多病而成为家人负累的我,一下子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,想有更多的人说我有“吼”。一个下半天,就把“平牌方”以下的板壁全部划得面目全非。(“平牌方”,农村木板壁半中间平卡一块十公分宽的木板,上可放些小物品。)我开始学划字的第一天下午,就被我爹一巴掌就打折了右手,我妈过来拉我,连我妈也打。晚上,我爹帮我包好草药,我睡后,奶奶说我爹,轻重都不有,痨病滴滴的小娃,咋扎得住你这样整。我爹说,这是不好兆头,第一次出现就要狠狠收拾他,让他认得要害,字不能当饭吃,会写字还可能被拉出去批斗,他那叠(点)骨头咋扎(经受)得住批啊,我爹(我爹的岳父)也是,望着是个憨包,还识字,还教小狗头写字,唉。

我爹的暴力没吓住我。家里不敢写,就在放猪山上捡一截小木棍,爬在有灰的地上划那几个字。猪跑去祸害庄稼,山上被守地人打一回,回家还得被大人打一回。

3

熬到9岁,同年或更小的孩子都上学去了,我爹没送我去上学。我从小体弱多病、自理能力差,家和学校之间隔着川河(李仙江的上游)。我苦苦哀求不成后,又求妈妈给我买铅笔和字本学写字。我妈买回铅笔字本后,在借语文数学课本这个环节上遇到失败;有的人家说,时间长了,找不到了。有的人家说,他家还有弟弟妹妹要用,怕被我整烂了,以后影响弟弟妹妹的学习。我妈沉默几天后,就用我从来没见过的小声却强硬的语气说,人要人死不可怕,天要人死木(没)办法,我认得多少先教你多少。我有些怀疑我妈,我妈说,放心,我读初小时每次考试都是几个生产大队的第一名,因为阶级(成分)高生产队不让读高小。后来嫁人还嫁不成贫下中农,只能嫁给问题青年的我爹,才有了双脚双手都有残疾的我。后来,我妈悄悄告诉我,我外公家祖上也是大地主。因为我外公憨,只认得读书,他的那份财产被几个哥哥骗完了。到全国解放后,他的哥哥们又把他们的财产安到他头上,让他做地主。我外公是解放前的高小毕业生,他们弟兄个中他读书最高,却不会算计人。

我妈到处借课本时,作为人民老师婆娘的三大妈就嘲笑我妈,真是现世作孽现世报啊,缺少了那么多手指头,还想着学写字,咋学得会啊!我妈偷偷哭了好多晚上,还被我爹骂,淌什么狗尿,学不会么就学不会了麻,难道不会写字就不吃饭了。两个月以后,我和我妈在路上遇着三大妈,她还当我面说我这样严重的残疾不可能学会写字的。她教书的老乖,我的家门三大爹,还配合着做给我一个满是可奈何的鬼脸。

还是阿芸姐好,她说,她去地区上开妇代会,看见五一车站附近有一个修钟表的大哥叫杜文春,缺脚少手的,比我严重很多,人家还不是要多灵活就多灵活。别人修不好的钟表到他手里,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好。写字还认真好瞧,他写的古诗(旧体诗词),就像古人写的一样好念。她认真佩服他,还认他做她的家门大哥,请他吃了碗米线硬不让她开钱。她建议我妈,我的学名就和那位家门大哥用一个算了。我上初中后,觉得和别人用一个名字不好,好几次提出要改名,我妈都坚决不同意,就没有改成。

我右手大姆指先天短少了一个关节,没法用老师教的姿势握笔写字。我妈每天收工回家就和我一起研究握笔方法,经过母子俩反复试验,最终决定用食指最后一节把铅笔按在大拇指的秃顶上,再靠在中指中间一节指骨上,来保持铅笔的平衡和驱动铅笔的运转。开始的几个月,铅笔常常磨破大拇指的秃顶,鲜血染红了掉漆的铅笔。我忍不住疼出哭声时,我妈掉转红肿的眼,悄悄地流泪。我爹的态度是沉默,农活累不耐烦时,会大发雷霆:“写不成就不要几巴(农村粗话)写,哪个几巴叫你写?滚开!滚开!再哭捶你!”

学会握笔后,我妈开始教我“大小多少”、“山石土田”和加、减法口诀表。每个晚上,我妈边照松明火边瞌睡,我静静地用铅笔在小楷本算术本上划。我爹因为白天劳累,晚上睡眠受到影响,还打过我和我妈。我妈把她记得的教完后,发现家里的火柴盒上有“普洱火柴厂”等字,就拿来教我。再以后,我就自己在放猪山上搜集别人擦过屁眼的纸烟盒,用一根小棍子抠去上面的粪斑,再另用一根小棍子在地上照着划上面的字,比如“天平牌香烟”、“昆明卷烟厂出品”等。如果幸运遇到字多的碎纸,就高兴得不得了,上面粘着的粪斑也不嫌脏。那时,不知道碎纸的来源是一种叫报纸的东西。赶猪回家后照样划在小楷本上,等我妈收工再问她怎么读。遇上我妈不认识的字,我妈会几天几天地想,还会拿到干活的地里,去问阿芸姐她们。遇上实在没办法的字,就使劲地责备自己,咋这笨,记性咋这样差。

经过一年的努力,终于碰上一个出大名的机会。有一天,我用一小块红色的风化石,在大石板上记下一个姐姐唱的调子:“郎是藤子妹是树,藤子绕树解不开。”被经过那里的生产队长云授哥看见,责问这黄色小调是谁写的,伙伴们照实说是我写的。他不信,一个没进过学校的带病(残疾)娃娃,写字的笔锋竟然这样硬,十四个字里只错两个字,都是“藤”。他让我再写一遍给他看,写得比原来还端正,就不批评我,还夸我是天才,还到处帮忙广播。一个家门侄女,还把这件事拿回寨子,证明三大妈作为人民老师的婆娘也会英明一世也有糊涂一时的证据。

我的人生终于进入十岁,我终于可以上学读书了。上小学后,老师表扬我的是写字清楚方正,但建议严格纠正笔顺的错误。纠正笔顺所用的力气,好像不比在家学会划字花的力气少不了多少。从小学到高中,我都死记着三大妈的嘲笑,坚决把持着学校的所有书法竟赛冠军。现在回想起来,先有三大妈在我小时候狠狠的激励,才有我后来那些惨淡人生里唯一可回味的荣光。

抱歉,写了这么多与书籍无关的文字。但舍不得删去,字写好了好歹与书法粘边,书法里好歹还有一个书字。

4

我与书的缘,与让我考上不大学的闲书结下不邂之缘,始于我的二姨爹。

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我患过脑膜炎的二姨妈嫁给她寨子里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,我有了二姨爹。他家的房子是土改时地主充公的雕龙画凤大瓦房,他是文革前的初中生,也是他们寨子解放后第一个中学生,我人生中第一个文化偶像。有了二姨爹,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到姨爹家走亲戚,也是我淘书人生的开始。

包产到户后,别人家旧谷屯都是装满包谷、谷子,不够又添制新屯。二姨爹家有两个大大的旧谷屯,不装粮食,装的是他读初中时收集的马列著作、毛泽东著作、最高指示、文革海报、连环画、样板戏脚本等等,最多的是《毛主席语录》和毛主席像章。还有他当民办老师、代课老师二十多年集攒的课本和教学参考书。我最喜欢的,是其中的《创业史》、《欧阳海之歌》、《沸腾的群山》、《林海雪原》等等。

二姨爹的书多,也滋养了比书还多的跳蚤。为了翻看谷屯里的书,我就得用身上的血喂养书堆里如狼似虎的跳蚤,任跳蚤在我身上建立红色革命根据地,再把根据地连成片,差点解放我全身。为了找到我喜欢的书,我得忍受连成片的根据地的奇痒。为了能看到书,我还得忍受姨爹的书生式的小气,说好哪本书什么时候还,超期不还就一次二次地带口信追讨,有时还亲自上门讨要。为了讨得二姨爹欢心,我常常会就书里说的一些事,做出虚心的样子向二姨爹请教,和二姨爹深夜长谈。二姨爹如数家珍地给我讲解,直到“专心听讲”的我睡着了也停不下来。特别是《创业史》,我用手抄过,抄一章一本算术本不够。抄了几章后,被我爹发现我在浪费作业本,就叫停了我抄书工程。为了拥有这本书,我把这本书还给二姨爹后,又悄悄偷回来,上初中后不知被谁偷去。从偷到被偷,一段漫长的岁月,我始终不知道孔乙己的“窃书不算偷”。

5

参加小学升初中考试,是我第一次上街,也是第一买书。

老师领我们到公社供销社旅馆安顿好后,我们自己出来逛街。我看见供销社柜台里摆着几本连环画,欣喜若狂。第一次身上有一块钱,第一次看到卖书的地方,可惜书太少,还多数是二姨爹家看过的。没看过的那本是《马叙伦》,彩色的,定价四角多,是讲古时候一个对联天才的故事。就狠心买下,出门我妈给我钱时嘱咐考试么吃好点别省,结果我连饭都得省着点。还好,邻村的几个同学因为嘴谗吃完了钱,我可以和他们结伴走路回家。从这本连环画开始,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是帮老师写黑板报和填表的好学生,那时不知道干这种活计叫秘书。寒假回家或遇婚丧宴席,都要帮着写对联,有时还可以享受古代先生的待遇。高考落榜后回乡代课,寒假还赶转街(相连几个公社的集日是前后相连的,轮着一圈一圈地赶集,叫赶转街。)写对联、“家神”卖。

我的初中是在另一个乡的县属中学上的,供销社柜台里有更多的书,而且不仅是连环画,还有各种故事、小说、初中课外辅导书、词典等。而且知道是供销社帮城里的新华书店代销的,基本上每月进一次货,几个月还卖不掉的就拿回新华书店退掉。那时喜欢买书读书的,不止我一人,有我们一些同学,还有一些社会青年。每个月的下半个月,会多次去柜台打听新书什么时候来,可是卖货的大婶一般不会给准讯。因为有一次人们抢着买书,挤坏柜台还打起来,报派出所才解决了。初中毕业到城里读高中后,才听说有一群人是故意去哄挤的,搅乱秩序后再乱中摸走买书人的钱。而我,却为自己省钱买书的事得意了那么多年,为自己能成为爱书青年的一员得意了那么多年。一个初中同学还告诉我,我饥肠辘辘的那个星期,不是我不小心,是有人精心设计。书没买到,买书钱和吃饭钱都丢了。和同桌借了三餐的菜饭票,然后一天一餐、一餐半饱。熬到星期五,碗中已经没有一粒饭、一滴汤。使劲喝了两碗冷水,整个人像大病刚好一样。

初一下学期,我省吃一个月还和同学借两角钱买了一本《文学辞典》,定价是一块六角五分。是这本书,为我狭小、脆弱而低贱的生活世界,打开一扇若隐若现的文学窗口。被语文老师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遮蔽的文学世界,从此开始在我心里若隐若现。这本书上,有我高考落榜后各个打工地的污渍,现在已经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柜里,老旧的纸页再也不起翻动了。

到景东一中读高中后,可以借书、看书的地方多了。县城里的新华书店,在那时我的眼里,简直就是太阳系、宇宙。最重要的是,语文老师还把她大学中文系的课本全部借给我看,并告诉我,爱读课外书是好事,但千万别忘了读高中最重要的目的是考大学。景东一中是滇南历史悠久的名校,图书室的老师有时还悄悄让我溜进概不外借的藏书室,翻翻古香古色的民国版《四库全书》。管理县工会阅览室的阿姨也对我好,在那里可以看到《人民文学》、《小说月报》、《诗刊》、《诗神》等。

有时,钱买书了会有同学给一两张菜饭票。有时,看到喜欢的书钱不够,也会向同学要一点。慢慢地,偷偷买来稿纸、信封、邮票,把自己觉得好的文字抄在稿纸上,塞进信封,贴上邮票,偷偷填上杂志上抄来的地址,偷偷塞进邮局门外的邮箱。哦,还有同学知道我投稿,还偷了她爸的稿纸送我。可是效果不太好,三年高中只有两次成功的。

那时的各种杂志上,常登着各种文学大奖赛的公告,投稿需要交3元、5元、10元的参赛费。偶尔也收到一些三等奖、优秀奖的获奖通知,可是还要交是交证书费等等。参赛费三块的我参加过两次,一次优秀奖一次三等奖,交了证书费寄来一张印着“奖状”的纸。还参加过一个不用交评审费的大赛,收到一个将获一等奖的通知。通知的开头恭喜我获大奖,大赛评委全部名家、评奖程序完全合法、评奖结果公平公正,本次大赛参赛作品几十万件,我能从中脱颖而出实属不易。后半部分先说,为了维护诗歌的高贵,本次大赛不取任何费用。最后说,为巩固大赛的辉煌成果,请每个获奖者汇款70元,认购获奖诗集20本。我犹豫了一下,就把这事放下了。读书大我一届的表姐,不知从哪里知道此事。暑假来我家摘黄瓜吃,就顺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。我妈说应该试试,捉了5只老母鸡,领我到乡街上卖了,又到邮局把钱汇出去。半年后,只收到一捆印刷很差的书,中间夹着一张不好看的奖状。那时,我一个星期的饭钱是十块,我因此后悔了很多年。到现在,我都还对各种自费出书和公款自费出书的消息过敏。

6

高中三年,读课外书、写分行文字用的时间过多,填报志愿时又眼高手低,落榜成了高考铁定的结局。回乡代课的五年,有人羡慕我偶有豆腐块出现在报刊上。有人嘲笑我猪鼻子插葱装蒜,工作都有不起还想当作家。家人和关心我的亲友,对我头脑不现实的问题,慢慢从批评演变为责骂。我心里也产生了“此处不留爷”逆反心理。

一天,路过村公所,在村长的办公桌上看见几张《思茅报》,隨手一翻,看见整整两版的大红广告,热烈庆祝思茅农垦分局思茅鑫元工贸有限公司成立。其中一版上,是公司总经理李中心先生的致辞照片和致辞。总经理说,南国的英雄花正在映红着边疆大地,曲水二十万亩热土的肥沃,虚位以待八方有志青年。心里马上暴发“支援边疆建设,献出无悔青春”的宏愿,抽出书架上的唐诗、宋词、元曲、明清话本和《红楼梦》,卷起铺盖,随着姓高的大爹挤上他包来的48座大客车。一个星期后,到了川河的下游、李仙江边的曲水。期望自己的青春,能给荒芜千万年的边疆添点砖、加点瓦。

多年后。曲水的原始森林,被我们砍完了。曲水的山河,被我们丢满了垃圾。山上有钢筋水泥盒子的人们,自顾自地得意忘形。没有钢筋水泥盒子的,如我,龟缩地自己的梦里梦拼搏。有时还梦见,自己被自己参与毁坏过的山河深深埋葬。现在想来,二十多年前的选择是不是太过冒失?我们这群农民,抛家别业到曲水,用尽那么多真实的血汗甚至生命,也许只是演绎了一则蹩脚的笑话。

那么多农村人向往城市,往城市跑。打工挣钱,捡废品换钱,目标就是有朝一日买个水泥盒子,变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城市人。再不济,也从偶尔从工地上站直酸痛的腰,见识一眼别人的城市的繁华,不会生根发芽的钢筋水泥森林,流水一样的人群,冷冰冰的繁华。而我们这些到曲水参与开发热区的近万人众,手里的劳动还和在老家时一样,脚下的土地和路已经不是自己的,自己的未来在别人的土地上,而自己的路和土地却在老家长久地荒凉,荒凉到荒无人烟。

一种说不清的生存焦虑,不知纠缠着我们之中的多少人,反正,一直纠缠着我的白天和黑夜。绝大多数农村人出门打工去城市,所以叫农民工,与城里真正的工人阶级老大哥泾渭分明。他们努力的目标虽然万难实现,却清楚地飞在前面。而和我一样到曲水种橡胶的近万人众,大概只有几十人得农转非再转工的待遇。剩下的是永远的农民工,到曲水最早的,已在橡胶企业服务二十二年多了,在相关企事业单位的公文里,时而胶“工”,时而胶“农”。现实是升不了“工”,也回不到“农”。

胶园开创之初,老板告诉我们,他投资、我们投劳,管理中幼林期间还给我们生活费,胶树投产后按比例分成。产生效益了,老板不再提我们投劳的话题,当时领的生活费,变成了一手交劳力一手收钱的工资。所有的参与开垦管理者,好像集体失忆,也没人提起投劳分成的事。在胶园经营管理中,老板对政府报告、对社会宣称“公司+基地+农户”等等,对胶工(或农)的管理却是严管重罚的“军事化”手段。老板让割胶人签的《橡胶割胶岗位承包合同》是格式合同:惩罚条款重重叠叠,生产考核工作中,管理人员往往从高订产、从重扣分,管理运营中崇尚“扣分营利”的“创举”;奖励条款隐隐约约,还常常被“当官的”“遗忘”。

我们献了青春献子孙,有路有收益的农村是别人的,自己却好像是终将离开的大多数进城务工者。所以,我有一段时期的“作者简介”里,总免不了写上这句别有用心的话:“背弃自己的土地,到别人的土地上躬耕”。

7

初到曲水时,开垦植胶梯田的山上没电没路又没钱,点灯的煤油也买不起。

我解决读书问题就只能在白天,干活随意带本书,中间休息时背上几句。吃晚饭后,只有洗洗上床。睡不着的时候,或者闭着眼睛听媳妇计算,一天的劳动量和未来一两个星期需要的大米、盐巴。或者,接受媳妇几拳几脚的心疼。或者,享受几句被媳妇贱骂的爱情。还睡不着,就只能用心研磨白天背下的诗词,慢慢分享古人的美梦:或凄婉的黛玉葬花、或幸福满满的举案齐眉……这个事情,被一些人别有用心地传说为“婆娘打洞(开垦植胶梯田),汉子(丈夫)树下看书”。

日子长了,对自己带的几本书开始厌倦,特别想看一些小说散文。可是,原来积累的书籍远在老家,曲水有书的人我又一个也不熟悉。后来才知道,曲水的有书人,基本上只有各单位办公室分管报刊的人,哈哈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知道有个老乡在县城上班。就以省钱的理由和媳妇商量,尽可能地把必须的生产生活用品集中到县城购买,节省一点差价。而真正不好告诉我媳妇的目的,是要创造机会去老乡的办公室混报纸看。到他的办公室,不敢坐办公室里的沙发,就蹲在堆报纸的墙角,慌慌忙忙翻一遍报纸。翻到自己想要的文学副刊,偷偷折起塞进衣袋,再慌慌张张逃出办公室,再心情舒畅地去购买清单上的生产生活用品。遇上老乡工作不忙、心情好时,会说,下班后一起去哪吃个便饭,我忙答应“不了不了”后,再一溜烟;遇上老乡工作繁忙或心情不好时,就装作没发现他脸上的异样,按习惯的程序,问好,请求翻阅报纸,再一溜烟!那两年,孔乙己的“窃书不算偷”就成了我完成时文阅读的精神支柱。

不好告诉我媳妇的目的还有两个。一是去一趟县邮局报刊门市,看看有没有自己想看的近期文学杂志。如果有,就想方设法克扣采购预算,偷偷买回家压在原有书籍的底下,背着媳妇阅读。二是去县新华书店,看看进了什么好书。如果有,就得策划一下,等下一次手头宽裕些再买一本,带回家压在原有书籍的底下,背着媳妇阅读。

那时从石头寨去县城,正常情况来回需要两天时间。去那天,要在凌晨四点左右起床,走两个半小时左右的路赶到整康坝,坐曲水到江城的第一班客车。摇摇晃晃到县城,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了,正好先去老乡的办公室看看。遇上老乡在办公室的时候,我就像五荒六月遇着政府发救济粮一样,心里高兴得要死。要是老乡不在,手抚着公室门外就头晕目眩,就像被谁偷走一两个月的血汗钱,想撞墙的心都有。

该办的事情办好后,天快黑了。就去车站门边吃两块钱的快餐,再去车站斜对面的那家背静的旅社,买一张5元钱睡一夜的床。先坐在床边摸摸这次的收获,或几张报纸,或两本杂志,或一本书。累了,睡上床再摸一遍。为什么是摸不是看呢?旅社的房间很大,每间房有6到8张床,正中挂个15瓦的白炽灯,发出的灯光,是看不见清纸上的字迹的。

第二天早上,又坐上江城到曲水的第一班车,摇摇晃晃回整康坝,再负重走回石头寨。正常的时候黄昏就可以到家,遇上交通不畅或汽车抛锚,就半夜或第二天都到不了家了。那时,没有电话打,也不可能去邮局寄信,没办法提前预约在县城的老乡。进城的日子只能凭预感选择,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祷,这次我进城时刚好老乡也在。回想那时的客车,旧得像快散架的马车,车内的装饰破败不堪,几乎完全祼露的钢铁上,随时会有锈粉抖落。车体到处有缝隙,不时有沙尘或泥浆夹杂着铁锈灌进来。车身的叮呤咣当声,比司机按响喇叭的响声还大。我还因此落下个毛病,很多年没有噪音睡不着觉。晴天,客车摇摇晃晃到县城,下车时全身厚厚的尘土,只有眼睛还可发出细碎的光亮。雨天,客车挣扎到县城,下车时就像刚从水田里干活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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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“婆娘打洞”的传说,也许是传说者要压制我展露“才华”,反而招来这片荒原上有决策权的开拓者。

那天中午的活计,在茅草棚边,正午休息可以在茅草棚里。我回到茅草棚里,靠在摞起被褥的竹笆上看书。媳妇回到茅草棚外,断柴,生火,烧水,准备煮饭。听窝棚外有声音,起身出去看,是场长、技术员陶大爹、出纳阿罗弟陪老板从山上看开垦情况下来。媳妇没见过这阵势,呆呆地蹲在火塘边。陶大爹在老板身后向我做了个道喜的鬼脸,我当时没有看懂。阿罗弟对我媳妇说,要在我家歇一下气,给可以烧点开水吃?我媳妇说,水已经在煮饭罗锅里烧着了,只要你们不嫌肮就可以。水烧开后,阿罗弟过来把锅里的水精准地倒进老板、场长、陶大爹带着的水杯里。阿罗弟又说,老板和场长走累了,么是煮点饭垫垫底再回去。我媳妇说,碗筷都不有喂!阿罗弟说,活人还怕吃不下煮熟的饭噶?

我媳妇急忙煮了一锅霉米饭,一锅老苦菜。我摘了一把野生的小雀辣,放在一片黄芭蕉叶上,再倒点盐。我媳妇把平时我俩吃饭的碗筷仔细洗了两遍,又洗净两个罗锅盖。阿罗弟掐了两片黄芭蕉叶,折了四双小树棍。阿罗弟把我和我媳妇的筷子发给老板和场长,再用我和我媳妇的碗舀饭给他俩。然后用一个罗锅盖舀饭给陶大爹,再递给他一双木棍。剩下的罗锅盖,阿罗弟要舀饭给我,我辞不掉就接过来自己舀。阿罗弟和我媳妇的碗,就是那两片黄芭蕉叶了。阿罗弟看老板吃得很香,才放下心来,和我口子说笑了几句。我看老板吃得很香,也少了许多抖抖摇摇的不安心情。几分钟后,吃好饭,老板带头走了,场长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这顿饭,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简陋的一顿饭,也应该是到此为止,我家几辈人接待过的最大的人物了。我把这顿饭记入我的个人史后,又回到我们两个人的耕读生活里。

过了没两个星期,橡胶园组建生产队,我被任命为生产队会计。两个后调机关任出纳,以后的几年里,任过会计、办公室主任、队长等职。开始想着可以扬眉吐气了,虚荣心也得到一些些满足。一些业务相关部门的领导偶尔会夸我几句,说我有才华,甚至会把他们办公室的老板椅让给我坐着,修改需要上报的材料。胶园老板,有时间也喜欢找我说说胶园里的事。那段时间,最让我觉得有意义的事情,还是我能做祖国花骨朵有的榜样这件事。家里有孩子的工友或熟人会当我面教育孩子,要好好读书,像叔叔(或者伯伯)一样拿起什么都会做……

生活稳定下来后,领着媳妇回老家请了几桌客。返回曲水时,家里的书用几十个纸箱封装,包一辆拖拉机拉到景东客运站托运,再两次转站拉到整康坝,又包老乡李双堂的拖拉机拉到石头寨。慢慢地,上街变成出差,可报销路费。慢慢地,手头也有了点买书的钱。慢慢地,家里的书越来越多。白蚁的啃啮和热带高热高湿导致的霉烂,也抵制不住书的增多。到石头寨农村电网改造时,就有了那个老电工嘴里的书店。

我一直顽固地认为,山寨里不会有书店,比如近年来政府大兴农家书屋,但很多书屋比我一个人的书店更孤独。把我这世界上最简陋的书房叫书店,更是对书店的一种莫大侮辱。在这篇文章最后修改期间,孔夫子旧书网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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